
那天是编辑部加班,夜里快十一点配资宝app官方网站,空调声音跟老拖拉机差不多,灯管不停滋滋作响,一只飞蛾死命往灯上撞,我脑壳也跟着发闷。
邮箱里蹦出来一个标题,《海氓志》(十考),署名谢羽笛,附件里一串 doc,文件名后面多打了一个空格,像喝多的人拖着步子。
我本来想关电脑,手指头没听话,又点开了。
第一节刚读完,鼻子有点发酸,胃那边拧了一下,手背蹭到桌上的咖啡渍,冰凉。
写海的稿子,我看了二十年,多数是明信片,落日、灯塔、船影、情怀,拍照发朋友圈那种。
《海氓志》不是,它更像一本小范围流传的家族档案,拿起来手心发凉,纸缝里全是盐。
汪曾祺当年在《昆明的雨》里说过,写东西要“沾点泥土气”,他是在1979年给《人民文学》交稿时说的,编辑在边上抽烟点头。
谢羽笛这组诗,沾的不是泥,是血潮,是机油,是生铁上的牙印。
01 这不是写海,这是在给渔民立一部“器物族谱”先把话撂这儿,《海氓志》最厉害的地方,不在诗意,在目录。
展开剩余96%你翻一翻这十节标题,《滩涂记事》《网眼里的时辰》《船舷上的刻度》《锚链声》《右耳的缺口》《扳手上的牙印》《绳结课》《榫卯考》《塔光如刀》《血潮》
全是东西,全是硬物,都是手上摸得到、咬得出血的玩意。
我脑袋里立刻跳出一本书,《我与地坛》。
史铁生在1989年坐着轮椅摇进地坛,手稿写在方格纸上,后来1991年发在《十月》,他没大谈人生大道理,整篇围着一棵树、一段台阶、一条石径打转。
好散文、好诗,都是选一个地方、一个物件,死磕下去,剩下的交给读者大脑自动填。
谢羽笛也这么干。
他挑了一片海边生活,拆成十个器物和一副身体,把大词全部拆光。什么“乡愁”“命运”“时代”,一律不说。
只写网眼、扳手、锚链、耳垂上的疤,写樟木榫、渔人结、胎记。
这一招,在老作家里早有人玩。
郁达夫在1934年的《故都的秋》里,全篇盯着梧桐叶、茶汤、钟声打,把“秋”拆成几个小景象。
余华写《活着》时,1993年在《收获》连载,他没喊“苦难”两个字,就让那头老牛跟着福贵缓慢走,走到你喉咙发紧。
沈从文1934年的《边城》,守着一座茶峒小城,一条渡船,一个翠翠,水面不大,回声很长。
谢羽笛明显是这条脉络的人。
但他上手更狠一些,他干脆把整组诗写成一份“十考”文,像古人编地志、县志。题目叫《海氓志》,“志”是记录,“考”是考证。结尾还一本正经附了“方言词汇考”,四条注释,标音、溯源、点出处。
这已经不是单纯抒情,这是用诗歌壳子,干民俗学、家谱学那一套。
你看那四条注:
艌船、绿眉毛、渔人泪结、更鼓簿
每一条背后都是一整套手艺、一群人的口音和手上茧子。
他没有在诗里堆资料,而是把资料关在尾注里,像把刀磨利了,平时放抽屉,关键时刻才抽出来。
这种处理,很像王小波在1994年前后写《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后来收入《沉默的大多数》。
那篇文章整天跟一头猪杠上,说猪如何“不合群”,背后是他对知识分子的气话。王小波把哲学书都藏在调侃里。
谢羽笛把“更鼓簿”“海岛算经”藏在注释和意象里,读者要是愿意考据,可以顺着查一夜,不愿意,也不影响你被那些绳结、榫卯勒住喉咙。
说白了,他在干一件挺野的事,把一线渔民的生活,做成一份“器物族谱”,用诗的形式归档。
这事做成了,你再写海,就很难回得去那种彩色明信片了。
02 三个“器物现场”:诗,是怎么被一点点艌起来的读这组诗,我鼻子酸的地方不少。
有三个小节,我脑子里的“职业病警报”响得格外响,手心都出汗了。
咱一个个拆。
2.1 《网眼里的时辰》:一张补了七次的网,养活一整代人的时间感
原文里有几句,必须抄一抄,没法偷工减料。
这张网补过七次
麻绳被盐水泡成深褐色
母亲最后一次补网时
把顶针掉进了海里
看到这几句,我后颈那块突然有点发热。
这不是在写“母亲勤劳”,这是在写一个人把工具用到极限的状态。
你想象一下场景。
一个傍晚,岸边水泥地有点潮,塑料桶翻在一边,母亲坐在矮板凳上,手里翻着那张旧网,顶针在指尖一闪一闪。
谢羽笛很可能是蹲在一边,看着她用牙咬断线头,太阳落下去,网影慢慢拖长。
那一刻他心里没有“我要写诗”这种念头,更多是屁股麻了,想跑,又舍不得走。
多年以后,写《海氓志》,他把那天的画面,从脑子里像艌船一样一点点捶出来。
关键是那句:
她说不用捞
让金属在水底生出苍苔
渔网才会沁入疼痛
这不是随口一说。
这是这组诗里一个典型写法:给器物安一个“心理说法”,但用的全是物理语言。
“金属生出苍苔”“渔网沁入疼痛”,听上去像在拟人,其实逻辑很土:顶针掉下去,生锈,长藻,最后和水底那些沉物搅在一起,那张网以后每次撒出去,都像牵着一块隐形的重物。
疼痛不在身体,而在使用寿命里。
这招,在史铁生那篇《我与地坛》里也有。
他写“树根从地里凸起,像一个人脊背上长年背东西磨出来的茧子”,没有说“悲伤”“命运”,只写一个硬生生的凸起。
谢羽笛写补网,写顶针沉底,是同一套手法,只是把轮椅与树,换成了渔网与顶针。
再往下看:
我数着网眼等渔汛
每个菱形空格里
都卡着一截没讲完的故事
这几句,逻辑其实不算规整。
“网眼”是空间,他硬说里边卡着“故事”这种时间概念。
在工整派诗论里,这属于“偷懒”,可在现场感里,这种偷懒反而对。
你想啊,小孩在雨棚下无聊时,会用什么打发时间,数格子,数瓦片,数楼梯。
谢羽笛童年在船坞边,大概就是数网眼。
一眼一眼过去,那就是他的“钟表”。
好写作,经常是这样的偷懒,物理和心理乱炖,逻辑没那么规矩,人味儿就出来了。
这一点,很多在电脑前焦虑“怎么写诗”的年轻人,压根不敢学。
大家刷着手机讲“隐喻”“修辞”,身体一天到晚不出门,手上连一个破网都没摸过,写出来的海,只剩滤镜。
2.2 《绳结课》:一门只在口耳相传里存在的“课程”
这一节,是整组诗的轴心。
爸爸教我的第一种绳结
叫“渔人泪”
绳头要绕三圈半
最后那一下要勒进肉里
读到“勒进肉里”这四个字,我胃那边又拧了一下,背上起了一层汗粒。
这已经不单是技艺说明,这是父子关系的教条,被写进手指动作里。
你留意一下,他没有写“爸爸很严厉”“爸爸很温柔”这一类空话。
父亲的性格,全在“绳头要绕三圈半”这句里。
“三圈半”,不是三圈,不是四圈,这种斤斤计较,是在海上活命的人才养成的数字感。
对他们来说,差半圈,可能不是“差不多”,而是船晚上会不会翻。
我脑子里会自动跳到朱自清1925年的《背影》。
那篇文章里,父亲翻过月台去买橘子,文中也没多少心理独白,全是“攀、爬、缩、倾”,动作一个个写。
当年《现代评论》的编辑看稿,只盯住中间那段,知道东西成了。
谢羽笛写“渔人泪”,是海上的“买橘子”,只是更粗鲁,更带血。
再看后面的小括号:
(后来船老大说
“渔人泪”是宁波港传来的洋结
爷爷用它捆扎鳗苗箱
运往长崎)
这几行特别像口述史。
“船老大说”这三个字一出来,文本的权力中心就挪了,作者把出典交给另一个人。
同时,时间往上一代退,空间往外海扔,从宁波港到长崎,一下把东海渔场背后的贸易史甩出来。
这就是我说的,《海氓志》不是单纯抒情,是在写一部微缩海洋史。
更狠的是结尾:
现在他睡在海里
身上缠着无数个“渔人泪”
每个结都在慢慢收紧
测量潮汐的心跳
这几句,情绪拉得很高,可他没说“思念”,没说“痛苦”。
父亲的遗体,和绳结、潮汐、心跳混在一起,动作词只有一个“收紧”。
你要真在海边参加过葬礼,鼻腔里进过海水,牙缝里咬过生锈的钩子,那种窒闷感会立刻从胸口往上冲,冲到鼻子发胀。
这一种“收紧”的写法,在小说里,也有老前辈玩过。
沈从文写《边城》结尾时,让翠翠的归宿悬着: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1934年《大公报·文艺副刊》刊出来的时候,很多读者骂他“没个交代”。
但正是这个“悬着”,让后人读到现在。
谢羽笛这里也没有交代父亲的“终点”,他只是写结慢慢收紧,你无法替这家人做结论,这才像人生。
2.3 《血潮》:最后一节,把全组诗的“隐线”全部拖出来
收尾那节《血潮》,我读着读着,右耳那块皮竟然有点发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那一瞬间,人整个人有点晕。
第一次见海时
我把脸埋进浪里
听见身体深处传来
泵的声响
“泵的声响”,这四个字简单粗暴。
他不写“心跳加速”,也不用什么“激动”这类词。
写的是一个机械零件的声音。
你要注意,《海氓志》里反复出现工具:扳手、锚链、船钉、榫卯、绳结。
到最后,他干脆把自己的身体也看成一艘船,看成一台循环系统。
“泵”的那一下,其实就是一辈辈渔民,在血液里继续上班。
后面那几句,是整组诗的总纲:
爷爷的血在左心房
爸爸的血在右心室
我的血刚刚学会
如何在咸水里燃烧
你要是搞创意写作工作坊,很容易带着学员往“家族、传承、使命”这些大词上跑。
谢羽笛不,他老老实实分左右心房,像画生理结构图。
“燃烧”两个字放到血和咸水边上,画面就够了,不用解释。
这一步,跟余华当年写《活着》有点像。
那本书1993年在《收获》连载,后来拿了意大利的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很多人用它当“苦难教育读本”。
余华在访谈里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我写的是活着本身,不是苦难”。
所以你看书里,真正顶得住的,是一顿一顿的饭,一次一次活下去的动作,而不是空中飘的形容词。
《海氓志》的“渔汛说法”很到位:
所谓渔汛
不过是祖先们
在族谱空白处集体翻身
掀起的次生潮涌
这几行,如果你单独截出来发朋友圈,看着像一条“鸡汤警句”。
但你别忘了前面九节,那些网眼、耳疤、榫卯、塔光,已经铺了一长串钢轨。
到这里火车冲出来,这几句才扛得住。
金句不是拍脑袋写出来的,金句是前面几千字给它垫出来的。
你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1986年至1988年在《当代》连载,后来拿茅盾文学奖。
那本书里,被人圈出来的“金句”很多,“人的一生啊,是很短的”,可你真要把这句话单拿出来看,其实一点都不惊人。
厉害的地方,在于你同它一起在黄土坡上走了三卷,肺里那点气配得上这句话。
谢羽笛在《血潮》里也干了这个,前面九节都是艌船工序,到这里才下水试航。
03 写作者能偷来的东西:从《海氓志》里扒出五个小心法说点实在的,《海氓志》对写诗、写散文的人,有几个可抄的“坏规矩”。
你不必是渔民,也能用。
3.1 先选一个硬物,再谈情
很多人动笔时,脑子里全是“孤独”“成长”“爱而不得”,下笔就虚。
谢羽笛的做法是,先锁死一个器物,再决定要说什么。
他每一节,只围着一个硬物打转:
《网眼里的时辰》盯网 《扳手上的牙印》盯扳手 《榫卯考》盯木工结构 《塔光如刀》盯灯塔的光你完全可以照搬:
写母亲,不上来抒情,只写一只磨破的筷子、一件穿了十年的旧毛衣;
写故乡,不去写“乡愁”,只写一块裂了口子的青石板,一间已经改成奶茶店的老书店。
这招,在史铁生、郁达夫、汪曾祺那代人身上,全用过。
他们早就证明,一个东西写透,胜过十句空话。
3.2 把方言、术语当“私房料”,不是当摆设
你看《海氓志》尾巴那几条“方言词汇考”,其实就是作者自己的“小字典”。
艌船、绿眉毛船、渔人泪结、更鼓簿,这些词眼一冒出来,整组诗的地域坐标就钉死在闽浙沿海。
很多写作者爱在文里塞方言,结果用成了噱头。
谢羽笛的用法更接近《白鹿原》里那些关中话,陈忠实写那本小说,1988年起稿,1992年出版,后来拿茅盾文学奖。
他不是在段落边上堆“白鹿原方言”,而是让人物张嘴就那么说,读者顺嘴就认下来了。
你要学的,不是“多塞几个方言词”,而是:
你有没有自己的“用词小本本”。
把你老家那些只在院子里、街角上才喊得出口的词,记下来,别用在开头炫技,就像谢羽笛那样,放在该放的地方,轻轻一摁,海水味就上来了。
3.3 多用“身体零件”写抽象关系
这组诗里,身体是一条非常清楚的暗线。
右耳的胎记、缆绳擦过的伤疤 椎骨第十七节的“榫眼” 腹部脐带剪断后的痒感 舌头舔扳手牙印的金属腥味谢羽笛没有列一堆“心理活动”,他把所有情绪搬到身体动作里。
这一点,我在编辑年轻作者稿子时,几乎是逢人就说,嘴皮子都磨破了。
你写“内向”,不如写“在人多的地方,他老爱抓裤缝”;
你写“分离”,不如写“上车那刻,手还摸着后座那块掉皮的皮套”。
身体比形容词更诚实。
你写的时候,真的可以像他那样,摸一摸自己身上的伤疤,把那块皮肤的历史,写出来。
耳垂上的小口子、膝盖上的坑、牙齿缺的那一角,这些都是现成的“叙事入口”。
3.4 让“考据癖”服务情感,而不是反客为主
《海氓志》这组诗,从题目到尾注,考据味挺重。
但你细看,每次考据,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榫卯考》里讲“闽南的樟木榫”,讲“阳卯刻三道水纹,阴榫藏一粒岸土”,可他提到的是“爸爸说船骨相接不用钢钉”; 《绳结课》里提渔夫结的来历,却立刻拉回爷爷捆鳗苗箱。这跟有些人拿《天工开物》《海岛算经》做摆设不一样。
人家谢羽笛是拿这些典籍“壮胆”,不是拿来压读者。
你要是写作时也有点“资料控”,那就记住一句话:
考据写在人后,不写在人前。
你先写那个人怎么用,怎么流汗、怎么磕牙,读者真感兴趣了,自动会去翻你脚注里那本破书。
3.5 不急着“说清楚”,留一点没拧紧的螺丝
我特别喜欢《海氓志》里的一种“没拧紧感”。
比如《塔光如刀》最后几句:
被这种光照过的人
脊椎会慢慢弯曲
最后变成船的龙骨
我摸着自己的后背
数到第十七节椎骨时
摸到了樟木的榫眼
他没有告诉你,这究竟是幻觉,还是某种宿命。
画面停在“摸到榫眼”的那一下,像一颗没完全拧死的螺丝,人在那儿,话却没说完。
这种写法,在课堂上很少有人敢教,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说“尾巴软”。
可你看最经典的作品,收尾几乎都留一口气。
《边城》不交代翠翠等的人到底回来没有; 《我与地坛》结尾只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没有给残疾和命运下一句定义; 很多汪曾祺的小文,到最后就一句“天黑了”,戛然而止。好作品不把读者当小学生,你没必要一锤子敲死。
《海氓志》里,那些椎骨的榫眼、练不好的绳结、未完工的龙骨,都是作者有意留下来的“空格”。
空格一多,每个读者心里填进去的东西就不一样,你这作品才算真正活过一遍。
尾声:写你自己的《某某志》,从一件旧物开始说到底,《海氓志》打在我脸上的,是一件事。
这么多年,写诗的人、写散文的人,各种“写作课”“创意营”搞了无数,很多稿子纸面技巧不差,可我读完,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像喝了温开水。
谢羽笛这组诗,让我耳根发烫、胃里发紧、手心起汗,是因为背后站着一群具体的人和物,他们的声音、腥味、铁锈、潮声,全在字缝里。
海不在风景照里,海在器物上,在血里,在口腔那点盐味里。
你不一定靠海,你也有自己的“海”。
也许是家里一只补过三次的铝饭盒; 也许是父亲单位的旧工作证,塑封已经发黄; 也许是奶奶那台永远卡带的收音机。这些东西,对别人只是垃圾,对你,是“某某志”的第一章。
今天,你可以干一件小事。
别管写诗还是写散文,先从一件旧物写起。
把它放在桌上,看一会儿,用手摸一摸角上的伤痕,问问自己,它陪你哪一年,是谁把它放到你手上的,它现在为啥还没被扔掉。
写十五行,不讲大道理,就写这件东西和一个人的关系。
写完,你再回头看看《海氓志》,看看那道右耳的疤,那把扳手上的牙印,那根练了三个月还打不好的“渔人泪”。
你会发现,技术当然重要,但真正让一首诗站住的,是你肯不肯把自己那点具体的疼,放上来。
如果这篇文章戳到你一点点,你可以把它转给那个总说“我没故事可写”的朋友。
留言里,也可以丢一句话,写写你家里那件迟迟舍不得扔的旧物,叫什么,哪一年的事,别解释太多,留一点空白,让它自己发潮。
《海氓志》(十考)作者:谢羽笛
一、滩涂记事
潮水退得慌张
像是有人拽着海的衣角往后拖
滩涂露出没刮净的胡茬
碎贝壳的棱角硌进脚掌
昨夜篝火的余温
还在沙粒的夹层里辗转
爷爷说过
退潮时不能背对着海
那些被撤回的浪
会变成水鬼爬进你的鼻腔
现在我每走三步就要回头
左肺秤砣坠着象山港的盐
(但体检报告显示
右耳鼓膜完整如初
那道月牙疤是胎里带来的
医生称之为“浪的胎记”)
二、网眼里的时辰
这张网补过七次
麻绳被盐水泡成深褐色
母亲最后一次补网时
把顶针掉进了海里
她说不用捞
让金属在水底生出苍苔
渔网才会沁入疼痛
我数着网眼等渔汛
每个菱形空格里
都卡着一截没讲完的故事
东边第三排第二个眼
是大黄鱼汛最后丰年的漏网之鱼
它游进我梦里
鳃盖一张一合
说着爸爸年轻时的宁波口音
三、船舷上的刻度
爸爸用凿子刻下的记号
早被海风啮平了
但我的指纹记得
那些凹陷的纹路
像盲文刻在旧船舷上
最深的那个豁口
是戊辰年台风夜撞出来的
木屑扎进爸爸掌心
血滴进饵料桶
那年的鱼群特别凶猛
每条都长着爸爸的眼睛
水位线爬过我们的额头
在眉骨上方三指处停住
——那是对照1985年版《舟山渔场潮汐表》
农历七月大潮线
也是海允许我们
活着回来的最高刻度
四、锚链声
爸爸躺在舱底
变成一枚沉坠的锚体
潮水经过他时
会发出链环拖拽的闷响
我的钥匙扣上拴着
一截蚀透的链环
半夜翻身
它会敲打床板
像在测量陆地的深度
所有金属器物都在悄悄迁徙
朝着海的方向
厨房的菜刀越用越钝
它想变回船钉
回到樟木的子宫
五、右耳的缺口
我的右耳耳垂下方
有道月牙形伤疤
五岁那年扒在船舷
浪打过来
缆绳的擦痕留在那里
从此右耳听见的
都是龙王涨潮时的训诂
左耳负责听人间:
母亲的唤魂、鱼贩的行话
以及祠堂檐角风铃的判词
但夜里翻身
右耳贴在荞麦枕上
就能听见爸爸在底舱
用扳手敲打十二时辰的节奏
咚,咚,咚
像更夫在测量皮桶的漕运
六、扳手上的牙印
那把扳手的手柄
有排深深的牙印
己未年冬月
爸爸咬着它拧紧最后一颗螺栓
绿眉毛船下水时
他的门牙崩掉一角
现在扳手挂在我车库墙上
夜里它会渗出细密的水珠
我用舌头舔过那些齿痕
尝到金属腥味下面
藏着爸爸年轻的唾液
坚硬的器物都这样
食进人的骨血
才懂得怎么和浪头讲和
七、绳结课
爸爸教我的第一种绳结
叫“渔人泪”
绳头要绕三圈半
最后那一下要勒进肉里
他说这个结只能用在
再也不打算解开的绳子上
我练了三个月
手指磨出茧子
还是打不出他那种
太极拳收势般的力道
(后来船老大说
“渔人泪”是宁波港传来的洋结
爷爷用它捆扎鳗苗箱
运往长崎)
现在他睡在海里
身上缠着无数个“渔人泪”
每个结都在慢慢收紧
测量潮汐的心跳
而我仍在陆地上
练习如何把一根绳子
系出草书的飞白
八、榫卯考
爸爸说船骨相接不用钢钉
要用闽南的樟木榫
阳卯刻三道水纹
阴榫藏一粒岸土
他演示时刨花卷成《海岛算经》
的弧度
最精妙的接缝
要留给舵位的第九根肋木
——那里必须常含震荡
如舌根含着一句未爆的雷
如今我抚摸自己的椎骨
第十七节处确有銛槽
但找不到相配的隼头
大概它已随断桅
沉入1987年冬天的
对马暖流
九、塔光如刀
嵊山灯塔每三十秒剖开东海
光柱切开海面的黑绸
爸爸曾说那不是光
是海的旧伤口反复裂开
我不再盯着灯塔看
转而观察被照亮的浪
每一片都带着新鲜的刀痕
光刃掠过岬角时
会削下明清海防图的残片
被这种光照过的人
脊椎会慢慢弯曲
最后变成船的龙骨
我摸着自己的后背
数到第十七节椎骨时
摸到了樟木的榫眼
十、血潮
第一次见海时
我把脸埋进浪里
听见身体深处传来
泵的声响
那不是心跳
是更古老的循环:
爷爷的血在左心房
爸爸的血在右心室
我的血刚刚学会
如何在咸水里燃烧
现在我知道
所谓渔汛
不过是祖先们
在族谱空白处集体翻身
掀起的次生潮涌
我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脐带早剪成妈祖庙的幡绳
但腹部的疤痕
每到农历十六就会发痒
像石浦港的旧船坞
仍有未完工的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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